蘇響果然認陳淮安家的老爺子當了乾爹,也順利地讓陳淮安把唐海洋救了出來。那天蘇響對著舊箱子上的手風琴久久不語,她有一種預感,自從她認識了陳淮安,她的生活就開始了變化。她一直都記得第一次見陳淮安時的情景,那天她跟著陳老爺子走進霞飛路陳淮安寬敞的富麗堂皇的辦公室,陳淮安一直都在埋頭辦公。老爺子說,是我來了。陳淮安抬起頭朝蘇響笑了一下,說我知道。
蘇響就覺得,這句話彷彿是對她說的。
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,頭髮讓「海上花」的一個理髮師替她鼓搗了半天。陳淮安看到蘇響將用黃紙包著的十根小黃魚塞進他抽屜的一幕,但是他沒有點破,當然也等於沒有拒絕。陳淮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蘇響半天說,你不認識唐海洋?
蘇響無法抵賴,她一下子覺得陳淮安不是一個好纏的主,他的目光如錐,腦子敏慧。
陳淮安接著說,三天以後,你來我辦公室,我會給你一個結果。
陳老爺子忙追上去一句,你一定要幫她的忙,她父親蘇東籬和我像兄弟一般。
陳淮安皺了皺眉說,我知道。
那時候蘇響一直在判斷著陳淮安的年齡,39?41?43?聽說他單身,那麼這個年齡的單身男人,是不是應該有過婚史?
三天以後蘇響換了一件蘇綉旗袍,施了十分薄的妝,薄得就像是散淡的暮春的一縷風。蘇響站在陳淮安的面前微笑著,說,我是來聽結果的。
陳淮安說,你這樣保持一種姿勢站著累不累?
蘇響說,不累。家父一直教我這樣站著。告訴我結果。
陳淮安停頓了好久以後才說,他出來了。
那天晚上陳淮安帶著蘇響去虞洽卿路上的米高梅舞廳跳舞。蘇響學過跳舞,但是卻跳得十分生疏,陳淮安拒絕了金大班給他介紹的舞女,而是拉著蘇響一次次地旋轉在舞池裡。蘇響不喜歡跳舞,她覺得陳淮安的手總是汗津津的,這讓她不太舒服。從那一晚陳淮安對米高梅舞廳的熟絡程度,讓她十分明確地知道了,陳淮安一定是這兒的常客。
這個突如其來的舞步紛亂的夜晚,蘇響的目光不時掃過一名叫陳曼麗麗的舞女。陳曼麗麗穿著合身的旗袍,其實她是一個長得很標緻的女人。看上去她很年輕,有著少許的風塵味。她是被金大班安排給一名銀行的高級職員的,她陪著這位高級職員不停地磕瓜子和聊天,原因是這位高級職員的腳是有一些壞的,他並不適合跳舞。但是腳壞了並不影響他好色。他流著口水一次次地把手伸向陳曼麗麗,但總是被陳曼麗麗有意無意地擋開。陳曼麗麗的目光主要停留在陳淮安和蘇響身上,等到銀行職員離去以後,陳曼麗麗抽著煙一搖一擺地走向陳淮安和蘇響的席位。
陳曼麗麗對蘇響笑了一下,蘇響覺得陳曼麗麗的笑容中有帶血的鉤子。在這樣的笑容中,蘇響的心臟忽然就痛了一下。一直到後來陳淮安告訴她,他欠了陳曼麗麗時,她回想起陳曼麗麗的笑。那時候她的心裡就浮起陣陣涼意,有的人可以用目光殺人。
陳曼麗麗手裡夾著煙晃蕩著身子說,陳大律師,我想和你談談。
陳淮安說,能不能改天?
陳曼麗麗說,擇日不如撞日。
陳淮安想了想說,好吧。那就撞日,我反正無所謂。
那天晚上蘇響是一個人回家的,陳淮安不能把她送回去。蘇響牽掛著家裡的盧揚和程三思,她轉過身把背影留給了米高梅舞廳的那些紅男綠女,一步一步從容地向舞場門口走去。當她站在米高梅舞廳門口的時候,才發現這是一個細雨中的夜上海,所有的燈光因為雨而顯得朦朧。一輛黃包車像是在水中滑行的泥鰍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,她上了黃包車說,去西愛咸斯路73號。
車夫身上的車衣已經被微雨打濕了,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氈帽,寬闊如門板的身板在跑動的時候不停地搖擺著。當黃包車在公寓樓下停穩的時候,蘇響淡淡地說,你怎麼當車夫了?
陶大春摘下了頭上的氈帽回過頭來笑笑說,還是被你認出來了。
蘇響說,我問你怎麼當車夫了?
陶大春說,我不在貨場做了。
蘇響不願再問,她把一小卷潮濕的錢塞進陶大春的手裡,然後走進公寓樓的門洞。陶大春拿著錢,一直愣愣地看著一個旗袍女人走進一片黑暗中。看上去蘇響就像是被一堵牆吸進去似的,這讓陶大春想起了《聊齋》。
在三樓朝北房間慘淡的燈光下,蘇響用干毛巾擦著頭髮。盧揚和程三思顯然已經睡著了,來照看他們的梅娘坐在床沿摳腳丫吸煙,屋子裡已經布滿了煙霧,地上有一隻「小金鼠」的煙殼。蘇響一邊擦著頭髮一邊不耐煩地說,少抽幾支你會死啊?
梅娘笑了,不用你管。
蘇響懶得再說她,她看不慣梅娘的做派。梅娘十分清楚蘇響的心裡在想什麼,她竟然沒有回六大埭的住處,而是找了一床薄被拋在沙發上,然後無賴般地躺了下來。
梅娘說,今天晚上我住這兒了。我想和你談談工作。
梅娘沒有談工作。梅娘在談她自己的事,她對自己的事有十分濃厚的傾訴欲,她說她當大小姐的辰光,在老家諸暨的筆峰書院里讀書,家裡有多得不得了的山地和竹林。她對自己家族的敗落耿耿於懷,她姓斯,她的祖上曾經因為救過一個強盜,而強盜的報恩讓她們家發達了,如此種種。
我們家一定是書香門弟。梅娘斷然地說。
蘇響對這些都不感興趣,躺在床上她一手攬著盧揚一手攬著程三思,心裡想著遙遠的江西,在叢林里奔突與衝鋒的程大棟。蘇響想,大棟現在一定是一個強壯的、黝黑的、鬍子拉碴的人了。在這樣的念想中蘇響沉沉地睡了過去,睡過去以前她聽到梅娘的最後一句話說,我和你一樣,身邊沒有男人哪。
這時候蘇響就在心底里輕笑了一下,我那不是沒有男人。為了勝利,我男人在叢林里。